孽子／Crystal Boys作曲．大提琴演奏：范宗沛／鋼琴：林海／雙簧管：許芷芸／口琴：Baby
2003 風潮唱片Wind Records
寫給那一群，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裏，獨自徬徨街頭，無所依歸的孩子們－白先勇
在打破對＜孽子＞只是同志題材的想法，抽掉這層令人模糊的紗網之後，我看到的是親情，友情，還有因為特殊而產生的掙扎壓抑的情感－范宗沛
只要因法律和習俗所造成的社會壓迫還在一天，在文明鼎盛時期人為地把人間變成地獄，並且使人類與生俱來的幸運遭受不可避免的災禍；只要本世紀的三個問題－貧窮使男子潦倒，飢餓使婦女墮落，黑暗使兒童羸弱－還得不到解決，只要在某些地區還可能發生社會的毒害，換句話說同時也是從更廣的意義來說，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愚昧和困苦，那麼，和本書同一性質的作品都不會是無用的－１８６２年 維克多．雨果－＜悲慘世界＞序言
台灣公共電視戲劇製作的精緻品質，一直都是有目共睹的，但我想在很多方面，根據白先勇經典長篇小說改編的連續劇集＜孽子＞，都達到了新的顛峰．要三言兩語的說明＜孽子＞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是不太容易的，它有倍受爭議與矚目的同志情慾描寫，忠實的揭露了民風保守的民國五十，六十年代，在台北新公園中的同志活動．黑夜與暗林，摸索與追尋，有轟轟烈烈，驚心動魄，因毁滅幻化成傳奇的狂情痴愛，也有遊移曖昧，昏沈猥瑣，暗地裏待價而沽的肉體與青春．然而這些看似窺探社會邊緣族群的題材，白先勇卻以寬容悲憫的胸懷對待，他在不堪的寫實與無奈中，提煉出一種悲喜雜陳的優雅詩意與美感，他一方面憐憫那些為了本性與愛付出慘痛代價，被社會與家庭放逐在黑暗林裏的少年，一方面他也體恤這些少年的放逐者，憐憫他們雖有不忍，卻無法與社會傳統價值對抗的煎熬與心痛，於是＜孽子＞超越了”只是一個同志故事”的範疇，它沈潛著類似＜悲慘世界＞的胸襟，也閃爍著類似＜大亨小傳＞的情調，它呈現了同志情愛的壓抑與狂烈，也呈現了青春年華的茫然迷失與患難扶持，而更吸引人的，在於它以真摰深刻的筆觸，充滿戲劇色彩的佈局，透過龍鳯李青的命運交會，將三個不同世代背景的父子關係細細纏繞，呈現了父子間難解的矛盾衝突與天倫相依，進一步放大成個人與社會集體價值的對抗與掙扎．＜孽子＞不僅為一群社會的邊緣份子尋求救贖，實際上，它也在為一個仍存在著人為的悲劇與不公的世界尋求救贖．
＜孽子＞的改編想必讓公共電視面臨不少挑戰，如何重建一個時代，如何重現白先勇筆下向來活靈活現的人物與場景氛圍，以及更重要的，如何在電視黃金時段的尺度限制下，仍然忠實的表現原著的情境與內涵．雖然仍有進步的空間，但在有限的製作條件與經費下，公共電視確實達到了可觀的成績，編導的真誠與用心，讓＜孽子＞劇集與原著維持了高度的一致性，卻又呈現出各有千秋的美感與深度．資深演員的演出每每令人動容，舉手投足皆是絲絲入扣，仿佛渾然天成，新人雖偶有青澀，卻是他們那些少不經事的角色所可以允許的，而且幾顆掩不住光芒的新星也確實誕生了．在高度水準的編導演陣容下，在懷舊簡樸的影像風格與敘事手法中，同樣讓人難以忽略的，還有范宗沛的音樂．
洛伊大概有N年沒有看過電視連續劇了，即使像公視紅極一時的＜人間四月天＞，坦白說洛伊也多半看的興趣缺缺，從來沒有把任何一集看完過（坦白說，洛伊覺得那只是看一群特別的人談一個不怎麼特別的三角戀情，然後談的很，你知道的，很文學就是了），＜孽子＞播出的時候洛伊當然也是完全不可能準備要看的，不過非常偶然的情形下洛伊看了它最平淡的第一集，從主角的幼年家庭生活談起，開場就讓洛伊感受到一種獨特的吸引力，而這樣的吸引力，有很大的一部份，來自於它清簡懷舊的影像，以及它編制極小，情感卻異常豐沛的音樂．＜孽子＞每集都在片頭時固定的，回顧李青被父親逐出家門的那一刻，乍看之下它尤如原著小說的開場，我們看到李青狼狽奔出灑滿陽光的窄巷，再也沒有勇氣回頭面對父親的憤怒與咒駡，但和小說不同的是，鏡頭最後反而落在被李青拋下的李父身上，從怒不可抑到老淚縱橫．這個開場其實比小說更圓滿的表現了整個故事的縮影，原著小說原本採李青主述的格式，讀者看到的僅是李青的觀點與認知，在那一刻，李青其實還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自由了還是沈淪了，他只曉得自己不敢也無法再回頭看了，日後隨著他和傅老爺子，龍子相遇，他將漸漸體悟那一刻對他生命的影響與意義，也感受到父親與他承擔同樣沈重的苦與痛，因此小說中的開場只是未來故事發展的引子，劇集的開場卻有比較周全的含意．范宗沛的序曲問，是一首相當讓人驚訝與感動的作品，好的序曲往往必須在最有限的篇幅中，準確的將故事的主題與情懷呈現出來，尤其是當片頭就是一個相當好的片頭的時候．問有一個感傷深沈的開場，然而波瀾洶湧的情感卻在一瞬間破題釋放，充滿爆發力卻又極其溫柔，有如最深沈的情感從壓抑中破繭，卻有著不知何去何從的哀愁．最令人訝異的，是如此豐沛的情緒與能量，竟是以最簡約的器樂編制完成的，不過是大提琴獨奏，陪襯著一把雙簧管，一架鋼琴，少量的打擊與絃樂，以及最後如絮飛散的口琴．這首曲子奠定了這部配樂的整體音色，這麼小的音樂編制或許有經費考量的因素，但卻無疑是相當出色的選擇，＜孽子＞有著強烈的戲劇性與傳奇美，但始終以最單純平淡的寫實質感來呈現，范宗沛的音樂在氛圍與情感的推動力上都完全符合這種氣質與情調，因此產生了極為出色的影音化學效應．與問對應的曲目是終曲蓮花池．紅，這首曲子是問的再延申，其中固然重覆了問中的翻騰與悸動，但它也走向一份更開闊幽遠的情感，彷彿一股塵埃落定的平靜，低迴著慕然回首的感嘆與唏噓，台灣其實根本很少有原著的電視配樂，即使有，也有很長一段時間，沒有出現如此可以令人回味再三的終曲了，如果序曲的功能在於帶領觀眾第一時間進入這個故事，終曲的效果就在於令觀眾即使離開影像後，仍然暫時無法脫離這個故事，這兩點，我想范宗沛都做到了．
蓮花池．紅在結尾時，幽幽切入的主題，我想是范宗沛個人最在意的主題，也就是龍鳯戀曲，王夔龍與阿鳯間的血戀是新公園裏最撼人的情史，它像黑夜裏的野火般瘋狂耀眼，卻也氣力用盡的將一切燒成灰燼，但那份燦爛烙印在每個人的記憶裏，一而再，再而三的被傳述與神化，於是真相不可避免的染上了一份神祕與淒美，蛻變成黑暗林裏的不朽傳說，阿鳯只是一個身世乖離，性格孤奇的野孩子，但他的存在與隕歿卻離奇且宿命的，成為故事中三個父子支線纏繞的中心，因此可以感覺得到，范宗沛有意以龍鳯戀曲做為整部配樂精神上的主軸，這使得我們幾乎在每一首重要曲目中，都可以感受到龍鳯戀曲的變形，這首曲目雖然不是我個人的最愛，不過它的確成功的反映了一份感傷淒絕的唯美神韻，揉合了深情與激情，黑暗與絢瀾，毁滅與重生，白先勇以非常悲傷黑暗，卻又十分華麗詩情的手法描寫龍子的瘋與阿鳯的死，在劇集中看來礙於現實因素，確實有完整表達的困難，但至少在范宗沛的音樂裏還是得到了彌補．
回鄉則是我個人最喜愛的曲目，它在輕盈寫意的悠然中泛著動人的鄉愁，像人事已非的感慨，像近鄉情怯的猶疑，一種難以割捨卻又無法面對的歸屬感．范宗沛寫了非常優美的旋律，而且動人豐富的轉折與變化，使這首曲目在繾綣溫柔中還有一種百轉千迴的美感．奔這首很短的曲子，在旋律美上與回鄉也有異曲同工之妙．另一首富有故園情調的作品是改編自林海原著的楊柳，這首曲子同樣有十分優美的旋律，同時還散發著濃郁的東方氣息，它時常伴隨著主角李青的兒時記憶一同出現，有一種輕柔搖曳的安逸質感．戲水和楊柳的氣氛有幾分相似，但它來的更明亮也更純真，輕漫無憂的圓舞曲，旋轉著青春的溫馨，夢幻，單純與喜悅，在劇集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運用也是李青與小弟戲水的段落，這段情節在導演曹瑞原的處理下十分動人，浮生半日，李青終於可以暫時放開不得不的早熟，與小弟無牽無掛的倘佯在清流綠水間，輕輕洗滌他的疲憊與傷口．李青收留聾啞且智能不足的迷途小弟，或許是由於對弟娃（李青早逝的小弟）的思念，也或許是由於離開王夔龍的空虛感，但這段小插曲讓李青的悲憫性格漸漸成型，儼然就像王夔龍與傅老爺子的繼承者，而這種情懷也常是＜孽子＞中最令人動容的地方．至於最是飛揚的曲目則是純真年華，范宗沛在這首曲目中讓原本感傷凝練的主題盡情放縱，任由它馳騁揮霍，飛舞跳躍．
白先勇在小說中，以非常洗練詩意的筆法，將夜晚的新公園幻化成一個黑暗王國，以幽暗的密林，脆弱的隔絕著外來的侵犯與鄙夷，朦朦夜色中，有燃燒著紅花，飄浮著八角亭的蓮池，聳立著蒼白巍峨，宛如神殿般的博物館，空氣中浮沈著煩燥的慾望與微弱的夢想，暗林裏輪迴著彼此追逐，彼此渴望的人影，映著星光浮現，隨著朝陽蒸發，范宗沛的夜舞以一種巴洛克式的典雅與沈靜，描寫漫漫長夜裏，無止無境的追尋，而青春鳥集則是回鄉的變奏，以一種輕漫的情調，淡淡速寫黑暗王國裏的眾生相，那一群在夜林裏盲目飛舞，血裏帶著無可抗拒的宿命，胸口被寂寞與渴望脹著發疼，一動了情卻彷彿大難臨頭一般的青春鳥．中央公園的黑暗林結合了德彿札克的＜念故鄉＞和爵士變奏的龍鳯戀曲，是王夔龍遭遇的抽象表現，一方面象徵著王夔龍在崩潰放逐後的覺醒與新生，一方面呼應了原著小說中對黑暗王國的眷戀，不論它的庇護是否不堪一擊，不論它的疆域是否微不足道，它都是青春鳥們最可靠的歸處，它像流放的邊城，卻又是最終的守候．於是在原聲帶末了的什麼，由金士傑娓娓訴說白先勇的文字，和著林海閃爍迷離，夢幻溫柔的琴聲，為這張原聲帶與新公園裏的神祕國度，下了最完美的註腳．
實際上＜孽子＞中的音樂運用，並不僅止於范宗沛的原著音樂以及部份林海的舊作，還包括了許多不同背景的當代歌曲，如西洋歌曲，日文歌曲，國台語老歌與口琴吹奏的國台語民謠等，導演十分巧妙的運用這些音樂來塑造人物，強化故事的情調，以及呈現特殊的時代背景，我個人比較訝異的是，何以范宗沛沒有考慮運用口琴來替主角李青設計一個象徵性的主題，口琴是李青離家時唯一帶在身上的東西，是他在被放逐後，與過去生活唯一的連結，看起來是發展音樂主題一個不錯的象徵，尤其是在＜孽子＞這部配樂中，你不難發現，實際上范宗沛總是將口琴的音色運用的非常迷人．
這幾年台灣拍了許多非常好的電影或電視劇，但並沒有產生多少令人印象深刻的配樂作品，這和台灣戲劇的表現手法有關，音樂在其中似乎大多無法扮演十分搶眼的角色，但＜孽子＞是多年來難得的例外，它也證明了台灣實際上早就有非常出色與原創的配樂家，他們真正需要的，其實是創作發揮的空間與舞台．范宗沛的＜孽子＞，讓人對台灣的電影音樂，有了更多的期待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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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y Loyalwise Ye 2003//3/26
收錄曲目：
01. 龍鳯戀曲
02. 回鄉
03. 問
04. 純真年華
05. 奔
06. 蓮花池．紅
07. 青春鳥集
08. 戲水
09. 楊柳 林海原著
10. 夜舞
11. 中央公園的黑暗林
Bonus Track. 什麼 林海原著．金士傑旁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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